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販賣自己的孤獨─ 分享有關香港舞台與香港文學的改編經驗、觀察及前膽的自問自答

此刻,你坐在一所咖啡廳,在一個靠窗的位置,面前有一位記者,錄音機放在咖啡桌,訪問開始。

問: 

過往你一直有改編香港文學成為劇場演出,據資料顯示,去年有三個演出都是有關改編香港文學,可否分享一下這些經驗?

答: 

實在不敢說是什麼經驗,對比很多資深導演,本人也在不停學習中,不過的而且確改編香港文學是我的興趣,由第一次改編到現在不經不覺已有十多年,而這個興趣似乎也會維持下去,現在,就當是一個實驗的中期報告,向大家分享。

第一次改編香港文學是2003年,起初因為在2000年看了《花樣年華》,電影在完結前有一幕很深刻-全紅色銀幕,中間三個白字寫上特別鳴謝的人,是劉以鬯先生,因為「鬯」字非常特別,於是就嘗試尋這位先生的來歷,之後我就知道原來是一位香港作家,寫了很多本土小說,他認為過去寫過不少小說都是娛樂別人,但他同時堅持寫娛樂自己的小說,當時我覺得這個想法很有意思,「很型」,於是開始讀他的小說,從《酒徒》開始看,到《對倒》、《島與半島》到《打錯了》等,長篇短篇也看,看到一個我從前不認識的香港,但又非常親切,於是問自己,這些人和事可以改編成劇場嗎?

之後我選了《對倒》,當時他很爽快答應,仍然記得他穿著白皮鞋與我和演員談了一個下午,他曾這樣說:「新的東西未必是好,但好的東西一定是新。」可能因為這句說話,就開始了我改編香港文學的路,之後分別改編過西西《我城》、董啟章《體育時期》、舒巷城《鯉魚門的霧》。》而去年年初,將三位不同風格的女作家七個短篇改編成為演出的《十年.寒.笑》,同年五月改編韓麗珠的《縫身》,由我與王敏豪一起擔任編導;兩個星期後,應第一屆中國城市戲劇節邀請三度公演《鯉魚門的霧》,而下半年則到三間小學及兩間特殊學校,進行以董啟章《小冬校園》為創作基礎的文學劇場計劃。


外面開始下起雨來。咖啡室也變得越來越多人,你發覺需要用多一點力氣去說話,因為周圍變得噪吵起來。

問: 

促使你去改編,是一些什麼想法?

答: 

促使自己去改編這些小說成為劇場,主要有幾個要素:首先是作者的世界觀,即他們對世界的看法,自己稱為-「氣場」。

但對我來說,從沒有一個作家一開始就將自己的世界觀清清楚楚寫在小說內(那樣也不是一個好作家),我也是如同普通讀者一樣,通過作家精鍊的文字建構情景、角色,引出他們關心的主題,自己就似一位文字探險家,在當中尋幽探秘。


如果感受到他們的「氣場」,我就有改編的衝動,感受不到我不會去改。而當我感受到他們的世界觀後,就透過自己對意象、空間、視覺、聽覺等的直覺去建造作家的「內在風景」,之後才在內裡重新說故事。

於是,舒巷城《鯉魚門的霧》是白色的霧、董啟章《體育時期》是黑色的廢墟、韓麗珠《縫身》是一間白色有窗的空房間,這些意象成為具體的形象之後,表演者及其他舞台元素就以總體劇場 (Total Theatre) 的方式加入,這個過程我會用創造「Texture」來形容,意思是讓演出產生出質感,讓平面的文字變得立體,並彼此交疊,最後形成如一塊「沉積岩」。而有趣的是從字源去追溯,「Texture」的字源來自「Text」,內裡有編織的意思,即是我們將文字編織成有質感、厚實的演出。

漸漸發覺吸引自己改編的小說,大都不是因為故事/情節為主,而是從書中內容中反映作者或角色的價值觀上找出認同,當中很多意象都是零碎,甚至偏於平實,不是從作者出發,而是從角色出發,從故事中體現他們最獨有的形象、氣味、聲音等等,成為立一個具體的意象,我喜歡稱為「心象」。韓麗珠曾寫過一篇文章,說心象是要「培養」的。其實中國一位已故導演焦菊隱先生也提出一個有關心象的學說,教演員如何從劇本中尋找角色的心象。

尋找一個角色的「心象」非常重要,情形就好像回到作者最先產生念頭的地方,感受如何從現實提取屬於自己的意象,而更有趣是自己改編大多是香港作家,他們所見過的我都可能或曾經見過,於是從中找到不一樣的共鳴,我覺得很有意思。或許,令自己從另一個角度更認識自己生活的地方,這可能是我喜歡改編香港文學的其中一個理由。

雨漸停,一些客人開始離開,你也開以坐回較自然的位置,說話的聲調也放慢,同時也開始多望記者的模樣,現在你才留意記者的眼鏡和你的款式一模一樣。你再望清楚一點,鏡片上反映了天上雨後的彩虹。

問: 

當你建立了這些意象之後,你會如何具體化?

答: 通常多由物件去將他們具體化,對我來說,排練就像為演員先預設了一堆玩具,再一起想如何在舞台「玩」,再建議一些規則去講故事,當然如何選擇與如何「玩」又是另一門學問,那些東西是否與演員是否融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
而自己在改編文學時是都有一種「劇場性」傾向-很「布萊希特」:開放式佈景、與觀眾對話,演員走入觀眾席,令觀眾以不同的層次去感受故事。

問: 

在改編時,文學性/表演性如何取捨?

答: 

仍然天真地認為,自己理解的文學性和表演性不是相對,他們是共融的,即是表演中既有文學性,文字又隱藏有表演性,如果感受不到只是未發掘,或未提昇到,因為成功的話是提昇觀眾想像力的表現,是觀眾的福氣。


在改編取捨上,自己喜歡在改編一本小說的同時,也會看作者其他的小說,因為這些作品大多都會互相影響,讓你有更多方向了解作家的想法,而一些作家更在文字形式上有不同的嘗試,都會促使我在劇場上轉換不同的叙事形式來說故事,增加觀眾的新鮮感。

問: 

其實,你有需要這樣複雜去創作一個戲嗎?

答: 

在現實已經沒法分到真假的時代,劇場更需要呈現它的複雜,因為現代人的情感比過去都複雜了許多,所以演出變得複雜且具多重意義是一件正常及必然的事,當然,也需要找尋展現的趣味,如布萊希特所言,劇場最終的目的,是娛樂。

問: 

你認為未來香港的劇場與舞台會有更多交流的可能嗎?

答: 

除自己的作品外,去年香港舞台的確出現多套改編香港文學的作品,好像一下子成為一個熱潮,我同意香港文學與劇場可以有更多的交流,因為彼此最終都是走向同一個目的:就是如何以藝術的方式記錄「真實」,因此更多的交流會促成更多創造的可能。

至於改編會否繼續成為熱潮,說實在不同人對改編小說或文學都有不同的看法,更沒有一定的法則,我不知道這樣的劇場會不會成為一種潮流,但至少讓劇場觀眾有更多的選擇,也是一件好事。

對自己來說,在當下,每一個人愈重視自己的自由:你不代表我,我不代表你,一起到劇院這舉動變得愈來愈難。而閱讀這個行為似乎更適合現代人:因寫書的和讀書的在現實找不到出路,於是兩者「不謀而合(謀)」地走在一起,大家各自分享及感受彼此的孤獨,是一種既親密又疏離的狀態,有一種「曖昧」。

我響往這種狀態,於是當文學改編成劇場時,也保留這一點「曖昧」。或許,劇場往後除了賣笑、賣哭、賣華麗佈景服裝、賣橋之外,我就賣「獨」,販賣孤獨,販賣自己的孤獨。

相對於傳統戲劇,自己改編文學成劇場時追求一種靜態美,是一種內省的狀態- 如到京都的龍安寺看枯山水*,人物光影聲音雖然不停在舞台流動,但其實它們與觀眾都是同時凝住在一個時空之中,感受當中的意象,保留在觀眾的內心,成為面對外面光怪陸離世界的護身符。

問: 

謝謝你接受訪問。

記者將錄音機關掉,收拾好東西,離去,你望向室外,天空如景片一樣被拿起,咖啡室的窗被推走,你轉身回頭再望,剛才的一切都沒有了,你只是一直坐一個空洞洞的房間。

劇場與文學,從來都是由虛空開始。

*枯山水-是日本式園林的一種,但也是日本畫的一種形式。一般是指由細沙碎石鋪地,再加上一些疊放有致的石組所構成的縮微式園林景觀,偶爾也包含苔蘚、草坪或其他自然元素。枯山水並沒有水景,其中的「水」通常由砂石表現,而「山」通常用石塊表現。有時也會在沙子的表面畫上紋路來表現的流動。枯山水字面上的意思為「乾枯的景觀」或「乾枯的山與水」,通常出現在室町時代、桃山時代以及江戶時代的庭園中。

枯山水常被認為是日本僧侶用於冥想的輔助工具,所以幾乎不使用開花植物,這些靜止不變的元素被認為具有使人寧靜的效果。

― 引自維基百科

(原文寫於香港戲劇年鑑2014 專題論述《販賣自己的孤獨─分享有關香港舞台與香港文學的改編經驗、觀察及前膽的自問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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